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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婆的家在台南麻豆。小時候,總是在每年初一晚上坐著凌晨的夜車,在初二清早抵達外婆家。彆扭地打完招呼之後,就偷溜進倉庫,喝一罐外婆暗藏的舒跑運動飲料,配著那些我總叫不出名字的過年零嘴,等著外頭的車聲,等著我喜歡的家人,一個個回來。

後來外婆離開了。此後,我們便留在台北過年,初二或初三大家挑個餐廳吃個逐年走調的團圓飯。過年成了一件如此輕鬆的事,沒有夜車、沒有塞車,自然也不會暈車。不用因為早上起得晚了,大家已經先開始吃喝玩樂而懊惱,晚上洗澡的時候也不用跟大家搶浴室,玩「西巴喇」時家人互放的垃圾話也都省下來了。一切的一切,只因為再也不用返鄉。

 

我以為再也不會回去麻豆了,因為那裡沒人在等我。但不知道老天在開什麼玩笑,十多年後我竟然因為結婚,又開始了年年返鄉的活動,而且返鄉地點,就這麼剛好地也在麻豆,距離外婆家只有十多分鐘的車程。

待在室友阿公、阿嬤家過年的氣氛、活動及親戚間的情感連結,和以前在外婆家的截然不同,每一年我都試著抽離自己的記憶,盡可能地不要把幼時和此刻兩種在麻豆過年的體驗相重疊,不然對誰都沒好處。

 

以往我們都選在初二一早就北上返家,今年因故待得晚了些,於是第一次在初二這天留下來吃了午餐。原來每年初二室友阿公、阿嬤訂兩桌菜,算是接待在這天回來的女兒們及她們的家人吧。「這桌菜要5500喔!」家人如是說。但早餐完全還沒消化的我,看著這一桌大菜只有受罪感,連忙招呼其他家人先開動。「我們也還不餓,反正每年都吃一樣的。」室友堂弟淡淡地應著。

十幾年前,外婆家的餐桌畫面突然近在眼前。

 

我媽的廚藝極好,我此生吃過最好吃的中菜,就是在我家餐桌。但她總說我外婆和我三阿姨的手藝更好,而她另兩個姐姐,我的大阿姨和二阿姨,在家事上也比她俐索(拜她和我舅舅小時候總撒嬌把家事丟給姐姐們做所賜)。可想而知,每年過年,只要外婆家有開伙的那餐,就是天堂。沒有大魚大肉,但家常菜道道精彩。媽媽、阿姨、舅媽們擠在廚房裡面邊忙邊笑,伴以規矩最多的外婆不時的碎碎念和挑剔。小孩們又想繼續玩又想吃飯地在飯廳和門外空地間來回奔跑。飯後我們要坐在客廳毫無節制地吃零食、嗑瓜子、啃甘蔗,殘渣則用競賽的方式吐進鐵水桶裡,最後集體裝傻沒人要去清理那個水桶。

長大之後,會瞭解到大人的年沒有表面上看得那麼好過,日子也是。笑容背後有怨懟、斥責背後有無助,我們被血脈綁架著執行著長途移動、言不由衷、皮笑肉不笑等動作,然後在被短暫釋放的期間,用真心話戳破小孩的童年幻想。「因為我們是家人啊」這句話,從兒歌「我的家庭真可愛」出發,在成長的過程中被現實曬得脆裂,逐漸露出它束縛與控制的本體。

我們同情著大人的遭遇、也努力不要把這樣的遭遇複製在下一代身上,可我們自身的遭遇,沒有出口。像是電影裡面的烈士,把所有人推出門外,讓自己和惡害留在門內同歸於盡那樣,看似偉大,但其實內心也好想逃,也好想同樣放縱地勒索他人,卻只因為下定決心想長成更好的大人,所以決定招引一切的傷害上身,讓一切到此為止。

 

可人生中總還是有些回憶,神聖純潔到不會受任何領悟侵擾。關於一切對於在外婆家過年的回憶,就是如此。所有壞的都成了好的,所有沒做的事情都成了遺憾。我想念外婆的叨念和震耳欲聾的打呼聲,想念她煮的虱目魚肚湯,想念她被我佔用的那個小小紅色塑膠碗。我想念和表兄弟姊妹們玩的所有無聊遊戲,和每一個聊天聊到睡著的夜晚。我想念那張熱熱鬧鬧、滿載佳餚,沒辦法計價也買不到的餐桌。我想念一切。

如果有一個儀式,自你出生至青春時期都是這樣規律循環操作著,那便是真理,與此不同的儀式流程,便是旁門左道。外婆不在了,沒有外婆家可以回去,我也無從過年了,往後的每一年即便我們試圖摸索出更溫馨、更快樂的度過方式,在我心中,那都不是過年,就是一般的家族共聚時光。

看到這桌菜的時候我才發現,我沒有故鄉了。即使父母健在,還有很多摯愛的親友,也還有不只一個家可以容納我,但每逢過年期間,我就是這個世界的局外人,慢慢地重建著屬於別人的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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